这段时间足够所有人看出,高市早苗这人并不是个精明的政客。政客刚上台的时候,一般趁在公众中支持度还高的时候,赶紧推行比较艰难的政策,争取先难后易,为后面的政途铺路架桥,争取连任。

但高市一上台,就在最不能犯错误的地方犯了大错误,把“台湾有事”这样历代日本首相能说不能做的事情说出来了。

但她要是成为短命首相,可能还是因为经济。

高市是以经济议题上台的,她要通过低利率、日元贬值、宽松财政刺激日本经济。日本股市闻风而动,日经指数冲上历史最高位;但日本债市血雨腥风,10年国债收益率达到2007年以来的最高点。

高市的大手笔经济刺激达到17.7万亿日元(约1140亿美元)。日本经济需要输血,2025年第三季度GDP同比跌落2.3%。高市还要减税,据估计价值达到170亿美元。

投资者担心这会影响日本的信用评级。日本早已债台高筑,政府债务相当于GDP的230%。进一步的减税加宽松财政只可能意味一件事:加大举债。

高市是10月上台的。早在两个月前的8月,日本财务省已经在下一年度预算里,要求留出创纪录的2200亿美元用于支付国债开支(本金偿还加利息支出),进一步大幅度举债对日本政府信用评级的压力可想而知。

人们马上联想到英国短命的特拉斯首相。在2022年7月,鲍里斯·约翰逊的政治运气到头了,脱欧从包治百病的仙丹变成万恶之首,个人丑闻最终迫使他辞职。丽兹·特拉斯在保守党内部选举中“脱颖而出”,9月6日接任英国首相。

这是英国经济的困难时期。脱欧对英国经济的打击很大,特拉斯的大力丸是减税,但450亿英镑的大减税还没有落地,英镑已经一落千丈,英国经济被脱欧和新冠左右双打之后,再承受了天灵盖上的重击。

开始时,特拉斯还在万夫所指中拒绝辞职。10月14日,英国小报《每日星报》开始恶搞,实况直播一颗生菜头,要人们下注是生菜头先烂,还是特拉斯先下台。10月20日,特拉斯顶不住了,宣布辞职,成为英国历史上最短命的首相,任期才45天。

顺便一提,上一个短命首相是1827年的乔治·坎宁,上任119天,可人家是在办公室里不幸因病去世。

今天日本经济与2022年的英国经济不同。2022年之前,英国经济已经不妙,脱欧后一落千丈,特拉斯的愚蠢在已经溺水的英国经济脚脖子上挂上了铅坨。

而今天日本经济已经呆滞了30年,但债多了还是愁。在5月,高市早苗的前任石破茂已经公开承认日本经济“比希腊还糟糕”,世界为之一震。

石破茂不是要一语惊人。老龄化已经是老大难问题了,2024年日本人口实际上萎缩了0.75%,没有进一步萎缩纯粹是因为老人长寿化。石破茂是要日本国会不要有减税促增的想法,那只会增加日本国债收益率的压力。日本不需要更多的压力。

在2025财年预算里,国债开支占比高达24.5%,其中一半为利息支出。由于日本是常年赤字财政,旧债的偿还只有依靠借新债,新债的收益率对日本财政很关键。从2022年初到现在,日本的30年国债收益率从0.69%上涨到3.4%,对财政的压力不言而喻。

在5月,日本发行了价值69亿美元的30年债券,2045年到期,但认购率为2012年以来最低。其他20年、30年、40年的债券也发行不利,12月的30年国债拍卖4.14倍的认购率,竟然是2019年以来的最高记录,过去12个月里平均只有3.35。

相比之下,中国11月初在香港发行的40亿美元债券被一抢而空,最终的总认购金额达到1182亿美元,认购率达到30倍。两星期后再发行40亿欧元债券,盛况依旧,订单峰值高达1045亿欧元,认购率达到26倍。

认购率与投资者对经济基本面的评价相关,“卖不动”的国债意味着对经济看空。但既然是拍卖,只要收益率足够高,总能卖出去,代价是到期时需要偿付更多。

另一方面,日本通胀已经上升到3.0%以上,在不小程度是日元贬值引起的输入性通胀造成的。日本不仅是出口大国,也在能源、物资方面高度依赖进口。日元没有美元那样的定价货币的特权,弱势日元意味着以日元计价的进口涨价。

通胀已经引起日本的民生困难。3%通胀其实只是偏高,但相对于接近于零的实际经济增长和收入增长,就很难忍受了。

日本央行提息压涨势在必行,但提息之后日元也会升值,对已经受到中国制造强力挤压的的日本出口不利。提息更对在三十年实际零利息保护下的僵尸企业不利,这些企业依赖超低甚至无息贷款而苟延残喘。

三十年的零利息也没有帮助他们走上盈利和发展的道路,提息则是毁灭性的打击。

在糊口中挣扎的僵尸企业也没有余力投资新的产品和制造技术。实际上,IMF指出,日本的全要素劳动生产率已经大大落后于美国,这是指单位劳动力和资源投入所带来的产出。

日本的员工效率也在OECD国家中滑落到下1/3,这是员工“出工vs出力”的指标。面对“如狼似虎”的中国制造,更是只能坐叹。

日本才是最需要供应侧改革的。但这不仅需要启动资金,还需要政治决心。不管是制造业还是商业,日本经济格外依赖中小企业,这些家传的“苍蝇馆子”一方面是工匠精神的传承,另一方面技术老化、经营狭窄、缺乏活力、容易掉队。

日本和德国一样,实际上停留在工业2.5的水平,也就是说,在工业2.0(内燃机、机电、化工)的基础上添加了一点电子和数字味精,并没有真正进入信息化和网络化时代,在工业4.0(AI、机器人、量子、生物科技)方面更是彻底成了旁观者。

转型对“苍蝇经济”格外艰难,但大面积僵尸企业倒闭和失业则是不可接受的政治代价。

在国际上,特朗普把美国经济和世界贸易搞得一团糟,美元可能弱势化,美联储在降息,这将推高日元,可能迫使日本也跟着降息,进一步恶化日本通胀,造成两难。

日本需要突破经济困局,不大举借债没有“启动资金”,大举借债而不同步推动结构性经济改革则陷入更深的困局,但结构性经济改革的附带杀伤不可接受。在高债负的现在,这是不可能循环。

发达国家的债负高企似乎成了普遍问题,G7的平均水平是120%的GDP,日本当然“高居榜首”,美国“稳坐中游”。

高债负曾经是穷国的问题,现在成了“富国病”了:经济不好时,大家都赞同赤字财政,度过难关;经济好了,执政党更加不愿意削减开支,招来民愤,“债留后人”的政治代价小得多。

穷国为了度日举债,还不起,债越借越多。富国从为了度日举债开始,为了政绩而“舍不得”还债,下一波危机到来时,大家再一致同意需要借更多的债,然后债台进一步高筑。差别是富国底子厚,更能借到钱,但到了国债开支达到财政的1/4时,没人敢说不愁。

过去20年里,大部分日本首相的“保质期”只有1年。2006年至今,日本已经换过10个首相,其中8个不满一年。2012年以来,5个日本首相都以弱势日元而不是实质性的经济改革为首要施政要素,高市只是最新的一个。

高市的政治生命还能坚持多久?这是有趣的问题。


文|晨枫 著名撰稿人、观察者网专栏作者

原文:toutiao.com/article/7583620018793890358/

声明:该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